一幢破旧房屋的地下室里传来了中年男子激动的喊叫声:“太好了!只差最后这一步了!”。随着他用橡胶手套小心翼翼地放下最后一块金属盖子后，“咔哒!”——这位男人自诩为最完美的作品，在这间狭窄的地下室诞生了。 老林是这条街道最久远的住户，早在二十年前他就举家搬迁到这里了。林的一家子都十分热情友善，很快就受到了邻里街坊的欢迎，人们最为赞赏的就是他那炉火纯青的工匠活计，似乎没有经他之手不能焕发新生的物件。但让他最引以为傲的并不是自己的手上功夫，而是他那乖巧伶俐的女儿，自幼懂事的她很少给家里增添负担，且因平时在学业上的刻苦钻研，很快就以优异的成绩被录取到了镇上的中学，这才有了他们搬家到此的故事。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时代日新月异，城市越来越发达，各种高新技术蓬勃发展，几十年的时间，人工智能的应用已经深入千家万户。相比起来，这个小镇已然显得残破不堪，宛如旧时代的古董。老林的身边早就搬的搬、拆的拆，不剩几家原住户，只有他还一直坚守在这里。周围的邻居临走前总会劝他，但他嘴里经常念念有词，说他已经无处可去了，只有这里才有家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后来人们就很少见到他，都以为他最终还是妥协了。但人们不知道的是，每晚那栋房子里总会传出若隐若现的灯光，灯光里嵌着一枚孤独的身影，一动也不动。 兴许只有这附近的快递员才知道原委，因为他每周都要送来一个大包裹到老林的家门口，包裹里的东西叮当作响，时不时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他也不知道房子里的人要拿这些铁家伙做什么。 另外一边，地下室里的工作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那些包裹盒子早已堆积成山，各种金属零件也遍地四散，可以看出它们都是损坏之后才被舍弃的。目光聚集到中央空地，一个金属骨架笔直地矗立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整个骨架不到一米多高，并且十分狭小。 “吱嘎——”，地下室的门被缓缓推开，男人紧张但兴奋地抱着一块金属片，径直走向中央的铁架子。他略带发抖地——或许应该说这双布满茧子的老手几十年来从未抖过——将这块金属盖子嵌放到铁架的顶部偏下一些的位置，如果拿人体打比方那就是她的脖颈处。 忽然之间，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金属骨架竟然兀自缓慢站了起来，刚好触及到男人腰部这个高度，此时看上去，这块骨架俨然像个小女孩！只不过目前还没有皮肤，但她用那大大的眼珠打量周围世界的方式和人类小女孩比起来并无二致！男人惊呼过后，立刻就转变成激动，以至于嚎啕大哭。等待了许久他才平复心情，撑着膝盖蹲下去，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金属的头部，说道:“从今往后你就是臻儿，你的名字是林心臻”。 老林的生活突然又有了奔头，也再次体验到了久违十五年的亲情，那种感觉让他觉得温暖的同时又带着点刺痛。不管怎样，他总算可以开启一段新的人生了，而接下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教会臻儿如何生活。 事情比他想象得要简单许多，一只机器人既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更重要的是不会生病，如果一定要说机器人独有的病，那老林也只需要动动钳子就能解决，并不需要绞尽脑汁去凑齐那贵得难以负担的手术医药费。而且臻儿的学习速度可谓惊人，几天时间内就达到了中学生的水平，代价就是从早到晚的电费和网费。老林很高兴，因为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臻儿也能背上书包继续上学了，他记忆里最幸福的画面就是在校门口看到一个背着书包蹦跳着向自己走来的身影。 在臻儿自主学习的这段时间里，老林并没有闲着，他找到了适合模拟人类皮肤的材质，并买回了他眼里最适合小女孩的衣裳，虽然放到现在有些过时，但臻儿竟然十分喜爱，还把它叫做“复古风”，并告诉老林在人类社会20世纪中期就一度盛行这种复古风潮。 终于到了臻儿正式步入人类社会的这一天，老林决定首先带她去看看校园，因为那里有着最多的跟她一样的同龄人，没错，老林只让臻儿自主学习到等同于人类少年15岁智力水平后就停止了，他想让她从这里开始，正式成为人类社会的一份子。老林选择了一所十分开放的学校，请求让臻儿当旁听生，并保证她不会给校方带来任何困扰，也不会占用任何资源，最终得到了同意。 事实上老林的承诺并非作假，臻儿在学校里的表现非常好，不论是课上在周围的孩子都闹哄哄时能保持绝对的安静，还是课余主动帮助同学老师分担班务活，她都可以说表现得过于出色，老师们私下里还经常议论，为什么这个孩子的精力总是这样的充沛、力气也是如此惊人。于是在学期结束时，校方通知老林下学期可以继续让孩子来旁听。 虽然臻儿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欢迎和认可，但一个学校里总有几个校霸容不得眼中钉，处处给别人使绊子。这个校霸团伙经常捏造新闻来诋毁林心臻，要么说她假惺惺，要么说她是因为跟学校有关系才能一直这样当作旁听生。由于林心臻的表现实在过于完美，甚至不符合人们眼中的正常人形象——毕竟人类习惯于疯狂攻击他们觉得完美的事物，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本身并不完美，所以也容纳不了这样的存在。久而久之，这些谎言竟然真的有了生长的土壤，林心臻就在流言蜚语的一点点包围蚕食中遭到了孤立。 虽然臻儿是位名副其实的“铁女”，感受不到人类的种种痛觉，但她一直在了解人类。在那段时间里，她从海量数据中见识到了很多人类身上的品德，父亲也一直教育她要学习那些标签里显示为善良、坚韧的品质。她难以理解人们为什么要通过诋毁他人来获得内心的虚荣感，对于她而言，这就像必须要声称另一位机器人的型号落后低级才能显得自己是个高级货一样。 但还好不是所有的人都这般卑劣无耻，一次偶然的春游机会，让臻儿遇到了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当时大家都在大树下互相嬉戏，只有臻儿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溪边看着流水，可能就在那个时候她理解了从古文库里读取来的那些文字的真正含义。百无聊赖之际，一个轻轻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你叫林心臻，是吗？”。她回头，见到的是一位瘦小的女孩，但并没有答复。女孩见状就蹲到了她的旁边，捡起脚边的一把泥土，扔进溪流中，看着它被溶解然后晕出一滩浊色，然后开口说道：“有的人像这条小溪一样清净无瑕，日夜不停地向前奔流着，但中途难免就会遇到这样的泥块搅和一番，惹得污浊不清，但泥块毕竟抵不过清澈的流水，虽然能暂时地弄脏它，但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小溪也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奔向它的前方。”然后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人类的心，有时候比冰水还冷，不，比钢铁还要冷”。说罢，臻儿的眼眸里竟然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神情。那天下午格外的晴朗，暖风轻抚着街道，河流映衬着夕阳，两个孩子一起并排走回家，一路上伴随着女孩口中绘声绘色的故事的，还有另一位女孩的爽朗笑声。也是从这天起，臻儿才觉得自己在人类社会中有了一个除父亲外也能够值得依赖的人。 就这样，日子虽然酸甜兼具，但对于一个机器人而言算不上很遭，至少她还有一个疼爱自己的父亲，以及一位愿意听她讲述各种故事的好伙伴，在这位小伙伴的眼里，她简直是万能的。不过也因为她们俩平时关系太好，又惹来了一群麻雀跟在背后叽叽喳喳。而那几名校霸在之前的一次和臻儿的争斗中打了败仗，此时正酝酿着借此机会将积压的火气都发泄到她的同伴身上——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在那之后深知自己打不过林心臻。 那天黄昏，女孩在即将迈过家门口前的最后一个拐角时，几个影子蠢蠢欲动着，其中一个还能看出手中攥着怪状的武器。当他们见到目标后，就像一群在与狮王打架失利后看见一只瘦小兔子而两眼放光的鬣狗一样，你争我抢地跳了出来。女孩惊慌地躲闪，但寡不敌众，很快就没了退路。万分危急之时，林心臻正抱着一本书也走到了这个拐角——那是她答应要送给女孩的一本漫画书。林心臻见此状迅速飞奔上前，另一边的人吓得连连后退，但并未逃跑，因为他们的头头说早料到这个“铁女”会来，于是准备了秘密武器，说罢便让一人拿了出来，但没想到这个硕大沉重的武器竟然不是棍棒，而是一块巨型磁铁。 林心臻看到这个东西后立马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也是电光火石间，她明白了上次对方在和自己打斗时、被打到手臂疼得跳闪开后脸上那种疑惑的神情是什么含义了。仅仅在此后几秒内，她下定了决心。林心臻撸起袖子，露出了小臂，在她手腕处圈着一串老旧到发黄的手链，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那块因打斗而破损了皮肤、从而裸漏出的金属关节，暗示对方自己已经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了——而她身旁的伙伴其实早已知道这个秘密了——在与信赖之人相处过程中人们都会不自觉地展示出自己的全部优缺点，哪怕是机器人也不例外，但女孩选择了埋藏这个秘密，她觉得有一个美好的人存在本身就足够让人振奋，哪怕她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 与此同时，对面的人也并不露出任何惊讶，甚至表现出一种得意窃喜的神态。很显然，林心臻的身份已经不再是父亲和同伴才知晓的秘密了，它现在被坏人得到了，以目前人类对待科技事物的态度而言，这群校霸一定会以此为把柄企图完全排挤林心臻——人们普遍认同人工智能体是低一等的存在，必须受到人类的支配。她将失去在人类社会的身份——哪怕她并没有犯下人类为自己总结出的漫天罪行中的任何一条，甚至她的品德还要远胜许多人类。 “这次你应该没有办法打过我们了吧，不对，就算这次你胜了，接下来你要挑战的可就不是我们几个人了，你会成为人类的敌人。”在这最后的一句话里，他们使用了一种阴险中充斥着正义、正义里又饱含洋洋得意的口吻，庆祝即将且必定到来的胜利。不过就算大局已定，他们也并不打算放弃眼前的机会，只要把这个磁铁砸向林心臻，哪怕她足够坚硬不至于损坏，这个磁铁也会牢牢吸附住她让其难以动弹，在那之后，来往的人们都会发现她的真面目，人们会对其感到厌恶甚至是唾骂。这就是校霸们背地里商量好的完美羞辱计划：他们的霸凌行为不但不会被谴责和制止，甚至还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得到支持。林心臻不可能不会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她已经在对方得意忘怀之间、开动自己强大的算力制定好了接下来的计划。 听完对方的话，林心臻突然显得异常的绝望，给人一种已经放弃挣扎的感觉。对方则更是肆无忌惮地大步向前，准备欣赏他们精心策划的这场演出。他们无比郑重且自豪地将那块巨型磁铁抱到林心臻面前，似乎自己已经成为了代表公义的审判官，即将为人类做出无比巨大的贡献。转眼间几人已经将其团团围住，就在这把审判之剑即将落下之时，林心臻突然打开了自己的手臂金属盖，从中取出了一件奇异的道具，按下开关的那一刹，白色链状的弧光突然从中释放出来，顺着巨型磁铁爬向对方，由于他们彼此之间站得太过靠近，电弧连带着空气一起，将对面的每个人都牢牢束缚在了一起。几秒过后，数人纷纷倒下，但奇怪的是他们身上并没有任何烧伤的痕迹和其他伤口。而林心臻也由于太靠近磁铁而被吸附动弹不得，再加上刚才的电弧作用，她的运动模块已经受到了很大的损伤，基本上不可能逃离了。在这样的场面下她却显得异常镇定。也许是料想到自己已经无法避免接下来的事情，于是将旁边愣住的女孩喊到身旁，将那本漫画书递到她手里，并轻声说道:“不会有人来找到你的，面前的这些人已经不会记得刚才发生的事情了，赶快回家吧！” 最后，林心臻给了她一个拥抱，那种恰到好处的力度很难想象是一个机器所能感觉到的。 没过多久，路过的人就发现并报了警。警方在询问经过时，几名校霸都纷纷表示自己只知道醒来时莫名其妙倒在了街上——尽管他们还记得昨天晚上商量诡计时的情形，但很遗憾他们是不会说出来的。最终警方只能定性此次事件是机器出手伤害了人类。这条消息很快就引燃了人类社会的舆论，人们纷纷要求严厉处置这名凶手。由于世界上暂时还没有颁布处置机器的相关法律，为了缓和舆论，人类政府正式逮捕了铁女，并宣布剥夺其最重要的“心核”，这相当于机器失去了它所拥有的全部记忆数据——政府宣称这是为了避免有人偷去利用并复制出新的机器铁女，而这可能造成社会的再次恐慌。同时还计划将它送入金属回收工厂进行肢解，回收其全部的零件——虽然在失去“心核”后这只机器人就已经在名义上死亡了，这样做的目的单纯是因为人类一直以来都觉得“杀人须诛心”，在面对这样一个机器人时，却觉得诛心仍不够。如果不能将一个人粉身碎骨，那么总感到不足以解气，或者是担心哪一天会遭到报复。 于是，老林在这天彻底失去了他的第二位女儿，同时也因为私自生产人工智能体而被拘禁候审。男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次见到他的女儿了，哪怕只是一位假的机器人。 在当地警局逮捕铁女后，还在男人家中搜到一幅儿童绘画，上面隐约写着几个还看得出稚气的字:“要是我能拥有一支魔法棒，就可以帮爸爸赶跑所有坏人了”，警察发现画中出现的魔棒竟与铁女身上所携带的凶器长得十分相似！经过具体的调查，也证实了铁女确实曾通过连接互联网查询过相关物品的制作。 林心臻从人类社会中彻底消失了，世界好像又恢复如初，整个街道无不弥漫着皆大欢喜的气氛，仿佛人类已经根除掉了邪恶的根源。那名女孩一如既往地走进校园，今天在她右手的手腕处，悄悄地系着一串旧得发黄的手链。